作家苏童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作报告,内中感叹:怕看张爱玲——怕到不敢多读她的文章。张爱玲的照片常以仰镜出场,在她言说不清的目光里,总有冷冷的睥睨人间的感觉。这样的目光一走到文字上,就生成一种简淡而尖细的东西,时不时刺破一点人们用来掩饰本真的皮相,不流血,也几乎看不出痕迹。但隐在心角里,常会在某个秋雨后的黄昏,或在庸懒无常、所为何来的时刻蓦然发作。其无法逃遁的窘态,就像亮月下的贼——苏童怕的或许就是这个了。
比苏童表达得曲折一些的是李碧华,她说张爱玲是一口古井。古井也者,苔深水滞不可测,想放下吊桶试一试的人,总不免有点惊悚不安。这倒也罢了,但李碧华给出的另一个说法就可能有点女人之间的意气之嫌了,她说张是鹤立鸡群的鹤,且进一步展开:“……鹤之头顶朱红,相传此丹顶有剧毒,食之杀人。”这最后一句真叫人心惊肉跳。
其实呢,张爱玲的一寸一寸文字,写的无非是俗世的一点琐碎。她最感兴趣的是姑姑视睡如归的细节,是喝牛奶时杯沿上的小泡沫,是滴在朵云轩纸笺上泪珠似的月……即使说大一点的时候,也决不是风急天高、王道江山,她只是幽幽地说:没有悲壮,只有苍凉。她的曹七巧、梁太太、白流苏、葛微龙、曼桢和世均……几乎无一不是在俗世的琐碎里滚爬摸打、尽耗一生的。
不过,这原也是人生的实情,不足为奇的。如果说张爱玲尚有常人不易企及的地方,那就是她将人生背后的那块虚空铺排得层层叠叠,太过丰富了。她能够在睇透人生之后,面无惧色,返转身来耐心打捞时间长河里的寂寥落叶。更难得的是,她笔到心到文字的逸气也到,繁华落白、红雨隔窗,无不细细拿捏。而把人生的琐碎写得如此丰满的张爱玲,暗地里的叹息却是:“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地方,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。”这大概就是张爱玲的吊诡,也是她的苍凉底色了——虽然出生簪缨世家,却被家人冷落、软禁,考取了伦敦大学,又因战事不能遂愿,短暂的情事,只是令她“萎谢”而已,当她逃出“父禁”,迎来的却是母亲远走他乡的落单……有一次饭桌上,父亲为一点小事,竟狂暴地给了她弟弟一巴掌。张爱玲吓得用饭碗挡住了脸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。但一转眼,弟弟已高兴地在阳台上玩皮球了,这在一个孩子也属正常,但大不了几岁的张爱玲却感到“一阵寒冷的悲哀”。母亲离她而去时,到学校来跟她道别;表面上母女俩是轻松的,好像“一点麻烦也没有”,但当学校那扇红铁门把母亲和她隔开后,眼泪来了,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的张爱玲,一遍遍地哭给自己看。
张爱玲自述的这两次涕泪是常被评家忽略的。但其实正是这些细小的、似乎不足挂齿的小事是那么沉重地击碎了她关于亲情、依恋、爱抚和温暖的原始感受(从粉红骇绿到夙夕悲欢,更多的眼泪她可能不忍见诸笔端了),不然,她不会说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虱子。”文字背后,这个女子的生命是孤绝的,直到踏上归途,身边没有一个亲人。
苍凉来去的张爱玲把人世最为琐碎细腻的感受留了下来,我说不上其中有多少缛丽幽深,也不想强作解人。我只是,只是偶一回头,面对那一片无望的虚空时,知道有人曾经那么精到地为你翻检细数过,便得些须安慰。就此,即令仍不堪了手,也多少会减轻一些入骨的苍凉罢。
【作者简介】陆晓勤,濮院人,居嘉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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濮院刘氏,随濮凤南下的家族?